观看这部描影片时,我的脑海里数次浮现出《战地1》的游戏序章场景——当玩家扮演的士兵阵亡时,屏幕上会出现这名士兵的姓名和生卒年,随后视角转移到另一位战友身上,继续作战,然后再次阵亡……一开始,我会因自己的操作不够谨慎而感到懊悔,但我很快发现,即使操作再完美,死亡仍然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设计让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虚无,也让百年前的战场阴影变得无比真实。
我在《西线无战事》中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虚无与真实。尽管很多人将它与《1917》做比较,但显然《西线无战事》没有在刻意追求战场上的光影美感,而是着力于描绘士兵的饥饿、肮脏与恐惧。我们跟随着保罗,见证战争的谎言让无数青年沦为行尸走肉,直到迎来不可避免的死亡。在他倒下的那刻,我甚至为他感到轻松。为我知道幸存者并没有迎来解脱,而是将在悲怆与怨恨中炮制第二次战争。
关于保罗之死,原著的描述是,“他于一九一八年十月阵亡,那一天整个前线是如此平静和沉寂,所以军队指挥部的战报上仅仅写着这样一句话:西线无战事。”马雷克并没有提及死因,而在片中用浓墨重彩的戏剧化桥段来呈现保罗“一战最后牺牲者”的身份(1930年版则是加入了“抓蝴蝶”这一桥段)。这些改编在某种程度上也许都消解了马雷克的本义,将战争与人生的双重虚无归结在战争的残酷性本身上,但对于影像的受众而言,如此直接的画面可能比深刻的内涵更具价值。
只要人类还有战争,《西线无战事》就需要一直被讲述。它不仅提醒着人们战争的代价,更将虚无的真实展露无疑。
一战的停战日是11月11日,尽管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但在我们国家知道这个的应该不多。在我们这里这个日子叫光棍节,是一场全民的购物狂欢,这充分说明了我们已经进入了后现代社会。所谓的“西线没有新闻”,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去淘宝的李佳琦直播间买买买了。
2022版的《西线无战事》是一部野心之作。把一部一百年前进入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经典拍出花样并不容易,但新版没有让我失望,除了借用了原著的名字和剧中人的姓名以外基本和原著的关系已经不大。这部新作的野心极大,可以说是一战的百科全书,属于极少数成功的全景式战争片。
全景式战争片
战争片大致能分为三类。
一类是普通士兵的视角。比如《拯救大兵瑞恩》、《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从海底出击》等等等等。这类影片类似于主题乐园,观众跟着士兵来“经历”战争。这类影片的质感好,可以填充进无穷无尽的细节,大多数能进入影史的战争片大多都是这一类。毫无疑问,老版本的《西线无战事》是这一类型战争片的鼻祖。
还有一类是走高层路线,这类苏联人拍得多。这个类型中我唯一看得上的是德国人的《帝国的毁灭》,拍的是真好。当然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也绝对是杰作,只是库神实在有点玩世不恭,大概不会有人把这部作品当做战争片来看。我门国家这类作品也不少,常见于红色题材。在这类影片中,最典型的情节是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和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喝着酒,吃着红烧肉,就做了一些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的伟大决定,颇有点“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只是战争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灰飞烟灭的恐怕不只是樯橹,所以国产战争片没人爱看。
第三类是最罕见的全景式战争片,高级将领+普通一兵,这是最难驾驭的。这个类型里杰作更少,我能想到的杰作大概只有法国人的《奠边府》和意大利人的《阿尔及尔之战》,都不太出名。2022版《西线无战事》也是这个类型,而且是杰作。
2022版的《西线无战》在尝试拍一部一次世界大战的百科全书。在两个半小时内想拍一部百科全书,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疯子。但无论是天才还是疯子来拍,最后的结果大概率会是苏联《解放》和《莫斯科保卫战》这类缺乏质感的平庸之作。所以想成功取舍就很重要,一些地方要像冰山一样,漏出10%,然后让观众来脑补90%,这就对观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造成了口碑的两极分化。
吃——底层士兵拒绝非人化
《西线无战事》1930版是一个经典,他几乎提供了一个士兵视角的战争片模板。这类影片从训练开始,完成从死老百姓变成士兵的过程,然后观众跟着主角进行一段历险,经历战争,这几乎成为战争片的标准模式一直到今天。
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中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战争片大多数是悲剧,喜剧版多半是“抗日神剧”,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战争片撕碎的一般都是“人性”,这个过程一般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拿敌人不当人,就像雷锋同志说的:“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敌人这种东西,那是怎么折腾他们都不过分的。但是有时候是你对敌人残酷无情,有的时候是敌人对你残酷无情,你拿别人不当人,就别怪别人也拿你不当人。时间久了,就是自己也不拿自己当人了,这就完成了第二步——对自己的非人化,《全金属外壳》是这一类型的典范。更经典的《现代启示录》直接完成了第三步,人退化成兽,最后变成远古邪神,被吸进了“The heart of darkness”。
《西线无战事》2022版非常敢干的一件事就是,士兵从来没有非人化,他们既没有对敌人非人化,也没有对自己非人化,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人,没有被战争改变。士兵们的生活并不围绕作战展开,而是围绕一件事——“吃”。影片中他们有空就吃,抓紧一切时间吃,从头吃到尾,最后为了吃丧了命。
吃是生存的必须,拿破仑说过:“An armymarcheson itsstomach.”如果不吃,人就死了,就不是人了。Paul第一次经历过恐怖的炮击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这是战友 Katczinsky给他的一点安慰。劫后余生的人并没有失去胃口,而是抓紧一切时间吃。
原著中也有不少吃,印象最深的是Paul他们几个从司令部搞到了一头小猪,吃得不亦乐乎,由于肚子里太久没有油水吃完后拉得更加不亦乐乎。他们甚至还用肝肠和面包和法国姑娘换来了春宵一夜,没错,谁能拒绝肝肠呢?这些情节在新版电影里基本都被删掉了。我认为这也是成功的改编,在影片中最神圣的就是吃,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能比,哪怕是女人。
新版中,在饱餐一顿法国大鹅后,Paul和Kat一起读家书。这封家书基本是一个德国版的报菜名,后方寄来四份香肠和猪油,几个蛋糕,酸菜和小牛香肠,一些鸡蛋和一罐李子酱,听的我都饿了。在这里,吃代表温暖的家,吃和家是一回事儿。
影片中最壮观的一场战斗中,Paul小队九死一生攻入了法军战壕,他们偶然间发现了法军厨房,马上置生死与度外,放下武器大快朵颐。战斗是为了什么?与其为了祖国,还不如说是为了吃,吃比祖国神圣多了,值得用生命争取。
在无人区,Paul手刃了一个法国士兵,他心怀愧疚。如何赎罪呢?吃的是没有了,那就喝吧,可惜只能给他喝混着泥巴和鲜血的脏水。
在激战过后,德军已经知道德皇已经退位,谈判正在进行,一切即将结束,士兵们陷入了疯狂。他们怎么庆祝呢?当然是吃。由于死人太多了,炊事兵得到的口粮远超士兵数量,因此每人分到了双份,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利。Tjaden终于失去了胃口,用餐具自杀了。在武器唾手可得的前线,他选择用餐具自杀,这是神圣的武器。他死后,他的双份口粮被另外一个人抢走了,只有有胃口的人才能生存。
不少观众对偷鹅的剧情失望,觉得德军这么干就不是威武之师,文明之师了,是偷鸡摸狗的鬼子进村,但这恰恰说明了编剧和导演是高明的。如果真的是鬼子进村,哪还用得着偷鸡摸狗?如果是我进村了可不光要鹅,我还要花姑娘呢,刺刀一上,什么好东西都得交出来。Paul和Kat为什么不像鬼子一样拿枪去抢,而是选择偷,说明他们还是人,既没有把自己非人化,也没有把法国人非人化,还是用正常人的逻辑在思考。Kat被抓一路狂奔,Paul偷鹅被发现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只拿了两个鹅蛋。虽然他们他们是杀人如麻的百战精兵,但仍然是人,心中仍然有愧疚感,这是文明的象征
在法国小说《悲惨世界》里,冉阿让为了不让外甥饿死,偷面包被判刑5年。人若为了面包犯罪,那么有罪的是这个世界。在一战的残酷环境下,偷鹅是否有罪?人会饿,饿了要吃,德国人饿了,但他们没抢,他们偷,他们是正常的人,没有异化。但在法国农场主看来,德国贼当然有罪,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向德国小偷射击,只是枪法太差,最后Kat还是死在农场主儿子的猎枪下。德国小偷的该死之处不在于他们偷,而在于他们是德国人。农场主眼中德国人的命值不上一颗法国鹅蛋,他是异化的,而这是法国政府希望看到的,这是有系统的让他们异化。
如果人愿意为了鹅蛋而死,人命不如鹅蛋,有罪的是战争。
“you are what you eat.”顶层的非人化
西方有谚语:“you are what you eat.”食物的最基本要求是能吃,然后是够吃,如果要求再高一点,那么他应该是洁净的,如果再高一点,才是营养均衡,才是好吃,如果再高一点,那就是新鲜,是稀有,是摆盘,是餐具。士兵对食物的要求是最基本的能吃和够吃,卫生都是非常奢侈的。影片中士兵的手从来没干净过,吃东西基本都是用手抓,我甚至怀疑他们吃的到底是面包还是泥巴。士兵门手中唯一一次出现餐具也不是用来吃饭,而是自杀。
影片中军官的要求就直接拉满,要摆盘和餐具,讲究餐桌礼仪。影片中的众多转场镜头都是通过食物进行的,高级军官的几次出场让人印象深刻。军官们的用餐时间和士兵们正好相反,士兵们是经历战斗后,劫后余生吃,而军官们恰恰是在进行决定上千万人命运的谈判之前吃。
吃一半的早餐。军官第一次集体亮相是在早餐餐桌上,雪白的瓷器和丰富的早餐和前线士兵形成鲜明对比,看得我都饿了。但是福熙元帅不让他们吃完,直接要求谈判,法国人并不想让德国人吃。
福熙元帅的面包。在德皇退位后,福熙元帅拿起了一个牛角包咬了一口,很嫌弃的让侍者也来尝尝,并不是当天新烤的。然后德法双方开始谈判,法国人这边放着一盘并不新鲜的牛角包,而德国人面前什么都没有。双方开始谈判,Erzberger描绘了德国战败的可怕后果,德国兵甚至没有车带他们回家,逃兵会在乡间游荡,平民将面临饥荒和无政府的混乱。胜利者在关心牛角包是不是新烤的,而失败者无权祈求公平,他们只能饿死。这样的后果是法国将在20年后将自取其辱。
将军最后的晚餐。全片中最有意思的是德国将军的晚餐,这一餐颇有点最后的晚餐的味道。既然是最后的晚餐,那就一定和《圣经》有关。将军吃的是鹌鹑,鹌鹑是圣经中重要的食物。《出埃及记》中,摩西带着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一年后,民众在荒野中只有上帝降下的吗哪吃,他们开始思念埃及的美食,一些人甚至想重返埃及,完全忘记在埃及受的苦而祈求上帝拯救。上帝在愤怒中降下许多鹌鹑,在以色列人吃鹌鹑的时候,“用最重的灾殃击杀了他们。”
上帝的愤怒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以色列人对神的信心不足,而且他们贪得无厌。在《西线无战事》2022版中,将军对战争已经丧失信心,把一切责任推给社会民主党。另一方面,将军的伙食和前线士兵的伙食形成鲜明对比,而他甚至把吃不完的肉喂狗,把喝剩一点的红酒泼在地上,这是贪婪。将军犯了和以色列人一样的罪,上臂必将用“最重的灾殃击杀他”。只是在这之前,他要拉上士兵垫背。
一战和现代性
一战对普通士兵最大的震撼是残酷的战壕战和巨大的伤亡。这种伤亡的规模是以人口比例来计的,完全超出了之前人们对战争的认知。现代战争中部队一般伤亡率达到20%就会有失去战斗力的危险,30%则是全世界军队公认的伤亡率界限,超过30%,仗就没法打了。在主要参战国中,法国战争死亡人口占总人口的4.29%,英国是2.19%,德国是3.82%,奥斯曼土耳其甚至高达13.72%。注意这是总人口,如果把分母换成适龄参军人口的话这个比例就高得吓人。简单的计算,扣除女性,老人和小孩后,适龄人口中的死亡率+伤残率轻轻松松上10%,可以说欧洲的一代人都打废了,一战中的伤亡率甚至高过二战(德国除外)。有一种说法是二战后大英帝国的迅速衰落是因为高级人才储备不足,那么人才都去哪儿了呢?他们都挂在一战德国人的铁丝网上。战争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协约国还是同盟国都认为,新技术一定带来的是战争的速战速决,但谁都没想到战争居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并且让各个参战国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所以一战和以前战争的根本不同在于技术的不同,新技术带来更大的恐惧,这是一场现代战争,这个现代的意思是理性主义和效率主义。一战中已经能看到很多现代武器的基本雏形,杀人效率得到了质的飞跃。在一战前,陆军唯一能称得上技术装备的就是大炮了,一战中炮兵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不说,依托铁路和公路的快速补给和军队调动让战争规模迅速扩大,机枪、火焰喷射器,飞机,毒气,坦克的运用给士兵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对于一战中的士兵来说,他们在体验到科技给生活带来的便利之前先体会到的是科技带来的死亡,洗衣机的发明晚过机关枪不少。尽管从古至今,军事技术一直是战争的核心之一,但从一战开始后,技术开始成为军事力量的绝对核心,远远胜过人的因素。如果说古代还在比拼谁的士兵更强壮,更勇敢,更有纪律,一战后的现代战争则比的是谁的动员能力更强,谁的工业更发达,谁的技术更先进,人的价值在这台巨大的机器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战争是什么?在顶层眼中,战争是克劳塞维茨说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孙武说的“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但对普通的士兵来说,战争是实现阶级跃迁的手段,是所谓的“光荣之路”。如果说一战之前普通士兵还有光荣的话,一战和以后的战争士兵能获得的光荣则微乎其微。
无论是《西线无战事》的小说,还是1930版本电影,其实都没有对技术进步的的探讨。老版本《西线无战事》中,技术给士兵带来的震撼仅仅在于“弹震症”和毒气。对于炮击,步兵只要是学会了听炮弹的声音,快速跑到掩体里,炮兵就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只有在进入没有任何掩体的无人区,炮兵才是极端致命的,但也并不比机枪致命多少。毒气则更多是一种折磨,并不致命。而其他新兴的武器装备比如坦克、火焰喷射器等等则根本没有出现,更不用说其他现代性的讨论。一个一战经典影片,却不讨论现代性,多少是有点遗憾的。
2022版《西线无战事》探讨了很多现代性,既讨论了现代性,也是一首过去时代的挽歌。《西线无战事》(2022)出现了毒气、坦克和火焰喷射器。其中很多细节并不真实,但是在现代性的探讨上却恰到好处,很多人认为这是败笔,但我觉得恰恰是此片改编的成功之处。
毒气的运用。毒气是一战中的一个壮举,他是随着化学工业而产生的,最早是化肥和农药的副产品。在用化肥生产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之前,人类先学会了用毒气互相消灭。毒气是理想的武器,杀人与无形。但其实一战中的毒气远没有现在这么厉害,最早的毒气是氯气,有色又有味,根本做不到“杀人于无形”,很容易被发现,其作用也是简单地感染呼吸道引起中毒,对裸露的皮肤没什么效果。即使最后发展到了芥子气,致死率仍然很低,其主要作用是让敌方丧失战斗力,而非立即死亡。即使到了今天,化学武器仍然很难马上致死。美军的化学武器训练学校里面有一项训练科目就是为了克服士兵对化学武器的恐怖,训练过程是在一间密封的屋子里投放少量化学武器样本,士兵们在不戴防毒面具的情况下进入。在喊完规定口号,回答教官问题后可以戴上防毒面具,在达到规定时间后可以离开房间。过程当然是不舒服的,但是训练也明确地告知士兵,只要按照训练来,化学武器也没有那么可怕。当然,这种训练只是针对伊拉克这种不发达国家的化学武器,五常这种大流氓大概率是有无色无味,真的能“杀人于无形”的大杀器的,比如说毛子在莫斯科剧院中对付车臣恐怖分子(和人质)的那种。
所以回到《西线无战事》2022版,那一屋子由于“过早的摘掉了防毒面具”而被团灭的少年动员兵显然是不真实的,但是在今天的战争中,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在面对这样的武器时,个人的勇敢、爱国情操、训练和装备水平,都是没什么用的,士兵们除了死亡什么也得不到,尤其是宣传中所谓的荣耀。
坦克的运用。影片的后半部分出现了坦克,德军的表现仿佛第一次见到坦克一样惊慌失措。实际上世界上第一辆坦克在1916年就投入了战场,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德国人迅速发现用平射炮可以轻易地击毁这些铁甲怪物。而影片中的时间已经是1918年,德军已经不太会对坦克大惊小怪,也正如影片中表现的,几个老兵用手榴弹轻易地收拾了法军坦克。但是在情绪上,德国士兵面对坦克时的惊慌正是面对现代性的惊慌,人的价值是不值一提的。坦克仿佛滚滚而来的现代性,压死每个妄图螳臂当车的小歹徒。
火焰喷射器。火焰喷射器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武器,看起来非常吓人。死并不可怕,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死的过程非常可怕。在所有死法中,被烧死可能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所以大家都非常憎恨火焰喷射器。在一战中,双方抓到用火焰喷射器的士兵都不会留俘虏,直接就地枪决。但是与它可怕的外表不同,一战时火焰喷射器的射程只有几米,和步枪的射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此外储油罐是易燃易爆品,一旦被击中就会爆炸,不但喷火兵会马上置身火海,就是周围的人也很难幸免,所以一般是优先攻击目标,因此喷火兵的阵亡率远远高于其他兵种。综合起来,喷火兵的作用更多是给敌人精神压力,而非实际对敌人的杀伤。在《西线无战事》(2022)中,法国喷火兵的出场非常吓人,产生了一种“人间地狱”的戏剧效果,但只拍了“贼吃肉”,并没拍“贼挨打”,在影片中的作用也更多地是吓唬观众。
火焰喷射器也是一种现代性武器,如果能吓住一个士兵,让他PTSD而丧失战斗力,那和直接打残他有什么区别呢?效果是一样的。在一战中这个问题还不算太严重,或者即使很严重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是我极其迫切的想看《巴比伦柏林》第四季的原因。但是用现代视角再看这个问题就有意思多了,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患上了PTSD?是伊拉克人和阿富汗人的路边炸弹更厉害,还是这些路边炸弹带来的心理创伤更厉害?这其实是很难比较清楚的的,甚至如果只看媒体报道,那么无疑是后者更厉害。
所以在我看来,《西线无战事》(2022版)在小说和电影(1930版)玉珠在前的情况下很好的做了创新。他很好地回答了一个问题,即100年后我们为什么还要拍《西线无战事》,为什么还要看《西线无战事》。雷马克和1930年电影的主创们或许是一战的亲历者,对他们来说现代来的太突然,他们还不能很平静的面对这种变化,但是一百年后,已经进入后现代的观众,再从现代性的视角看这个故事,感受已经和1930年完全不同了。
总体战——平民参政(军)和贵族的退场
小说中一个段落是身心俱疲的士兵从前线回家休假,结果发现后方的人对前线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依然沉浸在德国即将迎来胜利的幻想中,而最了解实际情况的士兵显得像个局外人,最后中断休假提前归队。1930版中这是重要的情节,但是2022版中则删掉了这一段落。我个人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败笔,因为新版中年轻的士兵入伍已经是1917年,战争已经进行了近3年,而学生和老师们对前线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士兵领取的制服甚至是从上一波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这是比原著更加讽刺的情节。
普通人而非贵族参军,进而参政议政,其实是非常非常现代的概念。征兵制,而非募兵制是伴随着民族国家一起出现的。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队改革让法国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有全民武装动员能力的国家,这已经是1800年左右拿破仑时代的事情了,到一战爆发不过百年。一战德国总参谋部把法国人搞出来的民族国家和动员机制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是鲁登道夫的《总体战》。鲁登道夫名声不太好,总是以“战争狂人”的形象出现,但“战争狂人”显然是低估了他老人家的水平,如果追根溯源计划经济,那么他显然可以称得上是计划经济之父。所谓总体战,就是动员一切力量,包括通过宣传手段动员所有的人,并且通过国家机器控制一切经济资源,使其服务于战争这一最终目标。听起来确实有点疯狂,按照《总体战》的设想,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战争,但有些国家确实就是为了这样的目标存在的,比如苏联。苏联的最终目标是解放全人类,所以苏联是一个超越国家的组织,他是一个国际性组织。那么如何解放全人类呢?不管苏联怎么说,实际操作的过程中还是想通过军事手段,所以苏联整个国家的计划经济体系基本是围绕军事展开的,最后终于拖垮了自己。一直到1990年苏联解体,苏联的国家战略实际上也有脱离开鲁登道夫的总体战。从这个意义上讲,给鲁登道夫扣一个经济学家的帽子应该也不过分。
《西线无战事》2022版有一个情节,就是入伍新兵的军服其实是从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这个情节并不真实,一战时并没有出现过军服重复利用的情况,但是军服质量迅速下降倒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我认为这是非常成功的改编,他让观众直观的感受到什么是“总体战”和计划经济。一战的残酷并不仅仅体现在高的离谱的杀戮效率,也体现在对一切国家资源的迅速榨干,这样的战争即使打赢了,胜利者从失败者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最后只能迎来一个双输的结果,胜利者输一次,败者输两次。就像影片中Matthias Erzberger的扮演者Daniel Brühl说的:“We Germans know better than anyone – there are no winners in war.”德法两国在一战之后都有深刻的反思。法国人妄图建立坚不可摧的马奇诺防线,让进攻者知难而退,而德国人则考虑如何速战速决,最后发明了闪击战。
鲁登道夫虽然堪称战争天才,但他并不是容克出身,只是一个农家子弟,并不属于著名的普鲁士军官团,所以在他的《总体战》设想中没有给贵族们留下位置。民族国家的全面战争动员是让每个男人都作为士兵上前线,每个女人进入工厂从事生产,即使既不能打仗也不能生产的老人和小孩也要省吃俭用把一切物资送到前线去,全民都为国家做出了贡献。而以前,这都是贵族老爷的事情。既然现在全民承担了贵族老爷的义务,那么贵族老爷们就没什么用了,他们只能退出历史舞台。
《西线无战事》2022版本的高层故事线我还是很喜欢的。作为谈判代表的Matthias Erzberger并非德国贵族,他的父亲属于普通小市民,干过邮递员和裁缝,他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而非出身才当上德国副总理的,影片中强调了他奇怪的南德口音。影片中军官代表贵族,而士兵和文官代表平民,平民们想要和平,军官们却明知战争没有希望却为了“荣耀”不肯投降。这里的军官不限于德国军官,法国的福熙元帅最为死硬,好大喜功,一定要把战败的德国往死里搞,结果就是搞出了一个二战,正中鲁登道夫的下怀——“和平只是两次大战的间隙”。
影片中德国上将和他的副官聊起了战后的打算,将军作为典型的普鲁士军官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干,他无法想象没有军队和战争的生活,他要和帝国一起走向毁灭。下令挺火的兴登堡元帅就是一个这种典型的德国军官,他一生中在成为魏玛共和国总理前没有一件军服以外的衣服,没有读过一本和军事无关的书,并且以此为自豪。而他的副官显然不是普鲁士军官团的人,他是一个马具匠人的儿子,战后可以去做生意。而我们知道战后是汽车和飞机的时代,马具和普鲁士贵族一样都将被现代性碾压的粉碎。
192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0年,德国小说家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发表了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小说以主人公保罗·博伊默尔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他和同学们受民粹主义影响,怀抱着热忱爱国情绪奔赴前线,最后无人生还的故事。这部小说曾先后三次改编成电影,第一版是1930年由美国导演拍摄,获得第三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第二版诞生于1979年,距离今天也有40余年了,而第三版便是今年由德国人自己拍摄,于10月底在Netflix上线。
有两版珠玉在前,于是德国人自己拍摄的这部《西线无战事》做了大量改编,去除了主人公保罗休假回乡探亲的桥段,修改了德国高层某些部长的人物性格,以及改变了片中某些重要道具和段落。电影最大程度上简化了剧情,放大了直面战争的残酷及恐惧感,在悲壮而肃杀的背景音乐下,整部片子让人不寒而栗,作为一个并没有读过原著也没有看过前两版电影的观众,这部2022年的《西线无战事》对我很受用,他几乎完美刻画了一个战争受害者,如何一步步由一个狂热青年,走向了注定悲剧性灭亡。
1914年,一战爆发不久后,德皇威廉二世的军队于东、西两线与俄、法、英等国交战,与东线不同,西线自一开始便陷入了堑壕战,直到1918年11月战争结束之时,整个前线几乎没有移动,超过300万士兵在这里丧生,在整个战争过程里,为了实现战争目的,德国后方配合着宣传及意识形态工作,青年们在沙文主义的煽动下,做着成为战争英雄的大梦,高喊着“英勇奋战、保卫祖国”的口号,义无反顾前赴后继的奔赴前线。19岁的德国小镇青年保罗,以及他的同学凯姆利希、穆勒等都是这300万中的一员。他们简单纯粹,一腔热血,在校长的爱国演说下,豪情万丈,怀抱着撕碎英法联军,直捣黄龙为国奋战的崇高理想,加入军队。在电影里,保罗甚至模仿父母笔迹,为自己签了入军同意书。
整部电影大致可以划分为三大段落,一开始是战争初期,讲述保罗受鼓动进入前线,讲述他的军衣如何从战场回收重新制作而来,以及他的战争狂热如何迅速被浇灭,当他的昔日同学在一次突袭中死去,整理收拾阵亡士兵军牌的保罗,大梦方醒。再者是战争中期,保罗在战场交到朋友,他们在无战事时,到农民家里偷鹅吃,为战友朗读妻子的来信。保罗已不再那么狂热,整个西线终日无果的战事不过是一轮轮的进攻又撤退,进攻又撤退,保罗已经趋于麻木。最后是战争后期,战争终于要迎来和平协议了,而在最后的停战时间里,仍有狂热的军官发动进攻冲锋,恐惧的保罗终于倒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刻,也成为了一块被新兵捡起来的军牌。整部电影的故事发展过程,就是保罗一次次面对昔日同学或战友们的阵亡,一个又一个地离去,最后轮到了自己。
2022年版的《西线无战事》是一部无比工整的反战战争片,片子里许多场景一定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坦克投入战场,电影对这一刻做了极为震撼的渲染,当坦克在漫天浓雾中显现了大致轮廓,慌张的德国士兵立即向前方开火,但于事无补,近镜头下的坦克如同庞然大物,在战火与浓雾中不由分说的挺进,德国士兵四处逃窜,沦为坦克履带下的肉饼。又比如某场战事下逃窜的保罗,第一次近距离手刃了一名敌兵,那个法国年轻人倒在血泊中,身体抖动着,血从嘴里一阵阵的咕涌而出,强烈的求生意志驱使他绝望的望向保罗,直到断气。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保罗,他只有不停地向那具尸体道歉。
豆瓣上有关《西线无战事》被点赞最多的一条短评是这样的:“凡是把战争当做英雄主义进行大肆宣扬的,凡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送上战场的,凡是鼓吹战争精神的人,都应该下地狱。”我也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类似的评论:“很多时候,战争不过都是野心家用来政治博弈的手段,他们总是会为发起的任何一场战役戴上为国为民冠冕堂皇的帽子,但本质上,战争对任何一个“个体”而言,都是一场灾难。”面对战争,人类的绝大多数并不会是后方运筹帷幄指明方向的幕僚将相,也不会是叱咤战场军功赫赫的英雄战狼,而是一个个“保罗”,以及“保罗”身边那没有姓名最后被收检起来泥泞满布的军牌,是最后被统计为冷冰冰的伤亡数字中的一份子。如果一定要说《西线无战事》这样的电影有什么价值和意义,那便是再一次让人们认识到这一点。
仍旧是那句被引用到烂了的黑格尔名言: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在《西线无战事》小说发表十余年后,德国进入希特勒纳粹时代,整个世界迅速被拖入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此后这几十余年,甚而今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民粹主义沙文主义仍然不缺拥护者,总有欲成大事者,将他们推上没有退路的战场,而他们总是兴冲冲的去,无声的死去。
题图:《西线无战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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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自由计划:
7月初,建了个叫做“让我看看你那里的夕阳”的群,我决定,每天当我更新推文时,都在这个板块为大家分享一处夕阳。 今日份,来自@天涯小筑 ,11月12日于上海江苏沭阳。
网飞新片《西线无战事》是历史上的第三个电影版,也是唯一将指挥棒交还给德国人的版本。要知道,被业内奉为经典的1930版是一部美国片,而且是由一位俄国导演刘易斯·迈尔斯通执导的;名气稍逊但品质仍然过硬的1979版也是一部美国片(电视电影),导演是以《君子好逑》拿过奥斯卡且一直是戛纳常客的德尔伯特·曼。
无论是服务于网飞的全球-在地策略,还是真心将书写权交还给德国人,这种操作都值得鼓励,因为落实到经验的层面,没有什么比德国主创、德国演员、德语对白以及德国人的主体性历史反思(尤其是在一战结束的百年之后)更为正当的选择了。
对于一战期间的德国,美国人是相对遥远的看客;对于二战期间的德国,美国人就是直接的敌人/对手。但这种思维会导致一种历史的异化,即美国人会带着一种外部的悲悯视角看待战火里的生活流,而德国人则在一种自尊、抵制和钝感的操作中牺牲了相关的细节经验。
《西线无战事》的原作者雷马克就是一个历史夹缝中的人,他的原著在1929年问世的时刻取得了空前的市场成功,但也在这个受伤且傲慢的国家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诋毁:有人怀疑他是法国人,有人说他根本没上过战场,有人说他的书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还有人说他只去过东线没去过西线……但任何参加过一战的德国人都不会质疑雷马克,因为经验不会骗人。
德国《福斯报》从1928年11月8日开始连载《西线无战事》,在一篇同步刊登的评论文章中,编辑写道:
雷马克不是职业作家,而是一位30出头的年轻人;《西线无战事》不是战争小说,也不是日记,它是经历过的生活,是‘无名士兵’的第一座真实的纪念碑。它是一部没有倾向性的书,但却是一座比石头还要坚固、比矿石还要持久的纪念碑,这纪念碑激动人心,充实人的头脑,给后几代人展示了最恐怖的战争和真实图像。
《西线无战事》是局部性的,是日常的流动经验,它无关大局,只是针对个体生存的白描。在第十一章写到索姆河坦克的时候,雷马克也只有几句描述:
坦克是机械的,它们的履带犹如战争一样无休止地转动,它们就是毁灭,它们毫无知觉地滚到弹坑里,随即又爬上来,势不可挡,仿佛是一只咆哮着、吐着烟的装甲舰队,是刀枪不入、把死人和伤者碾得粉身碎骨的一群钢铁野兽。
雷马克的“客观”在于一种局限于个体的经验维度,但网飞版的《西线无战事》则将其变成了宽幅景观模式,除了给出全景阵列和战场压制的具象化(包括碾压活人/尸体以及从战壕中主角的头顶越过),这段坦克战斗还与军队统帅的远望以及和谈代表的商讨交替剪辑,以谋求一种宏观的共时性。这确实达到了视觉的规模化,是让制片人以及部分观众兴奋的元素,但与此同时,这部改编作品的内核也离雷马克原著的理念越来越远。
雷马克给出的最直接的表述是“战争对年轻一代的毁灭”:他们年方十八,从未有过职业,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在雷马克那里,人的毁灭(或经验的毁灭)是第一层的,反战则是第二层的,如果以忠实原著而论,无论是否整改或删减,最重要的是服从这一逻辑。因此,1930年和1979年的版本虽然是局外人(美国人)主导的电影,但都属于忠实的改编;2022年的版本虽然是德国人自己主导的创作,但从槽点数不胜数的“宏观调整”来看,他们重述故事的视角并不像是作为历史的主体,而是作为历史的看客。
这些宏观调整的背后,或许有美国资本的阴影作祟,但德国主创本身的“历史异化”同样难辞其咎,这种异化的根本就是一种“有选择的记忆”,这也是托尼·朱特笔下西德政府的主张:一战是过眼云烟,魏玛时代是英雄时代,纳粹分子是一小撮,而且已经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这种姿态,就像当年文德斯对弗里茨·朗的崇拜中混合着一种美国梦。作为德国导演,爱德华·贝尔格当然有自己的崇拜对象,那大概率应该是克里斯托弗·诺兰、萨姆·门德斯以及大卫·阿耶(当然也混合着对库布里克、科波拉等人的间接引用),因为这几位都是近年来全景化战争的代表人物。但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阿耶是略显过时的硬核战争景片思路外,像诺兰和门德斯等人都有着独家意义上的精密复杂化操作。
如果说新《西线》开篇的战壕戏可以追溯到《1917》乃至更早的《光荣之路》这个源头,那么可以说它一上来就失败了:镜头跟随士兵的几个穿行转到爬出战壕战场冲锋,在这番调度刚刚往长镜头发展的时候,它就被瞬间截断了。技术上的不足、调度上的匮乏,使得爱德华·贝尔格无法像诺兰那样精密地拉开序幕,也无法像门德斯那样掌控连贯性极强的调度。
诺兰和门德斯的复杂化,是为了在某种程度上提升经验的阈限——对此,我曾经指出战争片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CNN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全景式直播摧毁了作为战争片精髓的后勤学思路。那么精于创造的导演自然只能在技术-感知层面做文章,将战争的感官经验提升到新的维度。
爱德华·贝尔格当然没有这样的天才手笔,但总算有自知之明,在技术尝试浅尝辄止后,他转回到自己还算擅长的景片模式。影片最开始的几个静照:远山、树林、狼穴、仰拍的树冠、俯拍的战场(以及最后垂直而下的推镜)已经预先阐明了他的作业习惯,他的特色在于静态构图,其后果就是将基于个体经验的动态视觉转向了一种客观经验的环境视觉。
贝尔格有造型的水平、场景设计的功力以及写实性的基本思路,但这不足以透视人的精神层面,因为他有意回避了绝对的主观镜头,这种回避基于两种逻辑:其一是回避调度上的难题而专注于客观视觉的景片;其二是回避一种绝对沉浸的思考,这是历史异化的后果。失去了主观镜头,也就失去了作为《西线无战事》内核的经验,因而无法去锚定这种经验的毁灭。
以学校鼓动学生参军的一场戏来说,1930年的版本融合了教室内景和后面街道的士兵游行,教师的鼓动和学生的躁动,使用了一种双重纵向的推镜,一直抵达精神外化的大特写,这是表现主义的遗产;但新《西线》的操作是学校大厅里枯燥的横向摇镜,以及实用主义的景别切换,这里环境的自我封闭以及垂直方向上的不连贯性无法产生一种像前者那样有效的说服体验。
我们或许可以将其称为“单一景面化”,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长卷画/全景画的客观经验模式,以虚设的非肉身视点作为轴心,缺少一种实际的推拉变焦。在原著故事的取舍上,我们也很容易辨认这一点:主人公的新兵训练(包括在夜晚设计胖揍了欺负他们的教官)以及休假返乡的段落都被删除了,而更多和战争相关的情节,如军队统帅这个角色/视点的植入以及和谈代表们与法军谈判的段落,成为了替代性的补充物。
这些故事上的改动,破坏了纵深性的景面错落并维持了景面的统一。在删除新兵训练段落之后,这群年轻人被迅速抛到战场上,一种震撼性突如其来,但它并不可信,也不实在,因为它缺乏了原著当中最重要的“心理现实性过渡”,而这番过渡,恰恰是库布里克《全金属外壳》前半段的精髓,始于比尔的格格不入,终于他的吞枪自杀,这番悲剧让新兵登陆越南的经验变得连续和自洽。
在击杀第一个法国人(并被反向还击打中钢盔)以及随后的战壕轰炸戏中,导演也基本回避了主观经验,即便这意味着让观众处在一个安全的反思性位置,但也导致了经验的匮乏。在本雅明看来,这种经验的匮乏来自于现代性的拱廊街,来自全景画,来自于波德莱尔式的漫游体验,而这些都对应于贝尔格在新《西线》中的单一景面化操作。
在1933年撰写《经验与贫乏》的时候,本雅明很可能读过雷马克的小说,看过1930版的电影,他将经验贫乏追溯到战争的思考,很可能与《西线无战事》中休假返乡的一段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人们归来……变得沉默了——可交流的直接经验不那么丰富而是更为贫乏了……”这段回乡的失语,以及相关的经验毁灭,是原著乃至之前两个电影版中最为精华、最为深度的反思段落,但在新《西线》中,这一段的删除意味着切断了和雷马克之间的精神联系——人的毁灭被置换成了物质的毁灭,精神的废墟被置换成物质的废墟。
目的性极强的战地摆拍和那些自然空镜头,交叠出的是一种直白的反战信号,而谈判代表的介入,意味着反战的字面逻辑凌驾到了个体的毁灭之上。在这番剧情的更改中,扮演谈判代表的丹尼尔·布鲁赫,这位出演过《再见列宁》和《极速风流》,在好莱坞占据一席之地的德国男演员,仿佛成了新兵鲍曼之外的另一个平行主角。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资源势力的介入,或者一种宏观人道主义叙事的介入,但这种空洞的平行叙述却是以牺牲纯粹的个体经验为前提。
由于丧失了自我视点,新《西线》中的士兵都成为了一个军牌(Dogtag),一个锈迹斑斑的被念出的名字,这是一种人的微缩化,它对立于《拯救大兵瑞恩》中瑞恩这个姓氏的丰碑化。微缩化的另一个改动,是将鲍曼和卡特偷鹅的地点从德军的团级司令部改到了法国的农户,虽然这制造了两人逃离时被来福枪背后击打的凶险且滑稽的场面,但也将两人从英雄变成了窃贼。
读过原著的人,都会为鲍曼和卡特之间如父如子的情谊打动,看新《西线》也不例外,但这一版添加的读信部分以直白的方式道出卡特的家庭悲剧(其儿子死于天花),又是一个文艺腔过重的尴尬段落。卡特的经验并没有构成一种有效的传递,因为二度的偷鹅从根本上失败了,他在丛林中被农户的儿子击杀,以一种微缩化(中枪时的仰拍镜头)结束了自身的存在。
在士兵们被微缩化的同时,将军的一意孤行和谈判组的忍辱负重,成为了战争与和平之间决断的关键,尊严和止损之间的宏观命题,或许才是德国主创们真心关注的问题,他们籍此又一次回避了底层个体的经验。随着德皇威廉二世的退位,投降协议的签订,翌日11点的停火在一种屈辱中生效,但作为屈辱的反面,将军在遵守原则的同时,又勒令新兵们完成最后一波攻击,以夺取阵地的虚妄英雄姿态迎接即将来临的和平。
士兵们被驱赶上阵,11点的和平钟声成为了催命符。这个倒计时以宏观反战的态度呈现了时代的虚妄,但也成了置人物于死地的机械工具——鲍曼的死就此成为了必然,而且必然会发生在11点钟声敲响的时刻,这是一个多么投机兼讽刺的设计啊?
反观1930年和1979年的版本,鲍曼虽然难免一死,但他的死向着时间敞开,没有这种设计的紧迫性:在1930年的版本里,他在战场上发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并且在抓取蝴蝶的瞬间被法国狙击手击毙,镜头仅仅拍摄了他的手部特写;而在1979年的版本中,鲍曼听见了一只云雀的叫声,他在用纸笔摹画那只云雀,却在出神的时候中了法国人的冷枪,他随后倒在战壕里,镜头中是他画出的那只云雀的特写。
这些简约的诗意,是经验实在的化身,而在新《西线》中,鲍曼中了敌人的刺刀,却在弥留之际走出隧道,仰望天空,在战壕的一角闭目而亡。这一场戏,拍的过于具体,渲染过度,以至于我们本能地不相信这是人的真实经验——它是严格的设计,是戏剧性的重构。
这一如索姆河战争的段落,在鲍曼用匕首刺伤那位法国大兵的时候,雷马克描述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鲍曼希望自己落难时候也能得到法国人的救护,这种心情让他选择了拯救。这段戏在1930版中持续了两天两夜,他的头顶是不断跨过的法国大兵,是燃烧弹的不断升落。而在新《西线》中,这段戏只持续了很短的事件,人们只看到法国大兵的吐出的血水与鲍曼脸上沾满的泥。
新《西线》的失策,或许就是拒绝了经验本身,从而让作为亲历者的自我(德国主创)变成了一个看客。这里面有德国人对历史的本能拒绝,也可以说是对身为战败国之战争的反思无能或鸵鸟精神。美国电影人则没有这样的文化包袱,在那些讲述越南、伊拉克、阿富汗战争的电影中,我们不难看到一种基于经验本身的个体反思,这就是为什么《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决战以拉谷》《节选修订》等电影都成为了反战电影中的经典。
虽然悖离了雷马克的原著,但新《西线》绝非一无是处,至少它在整个战场场景的现实还原上以及宏观层面的反战主题上都实现了自身的有效性,虽然这可能显得碎裂或庸俗,但总归是合乎时代精神的——即对战争的本能拒绝以及对人道主义的本质接纳。
在思索战争片的时候,人们很容易会回到“我们为何而战”的话题。但需要明确的是,二战反法西斯的“正义时代”早已过去了,反战与和平早已经是人类任何情境下的基本共识,就此来说,新《西线》虽然遗失了经验,但它至少也算是“无经验”的(比较空洞的)正向作品。人们或许会拿它和《战狼》对立起来比较,那么这种对比也或多或少是有效的,因为《战狼》的问题明显更大,它不光是“无经验的”,而且是“反经验的”,甚至可能是“反智的”存在。
【虹膜】
如果1930年12月5日那天,在柏林放映的是今天这个版本的《西线无战事》,戈培尔大概不会那么丧心病狂的在剧院里放老鼠,作者雷马克之后也不会被开除德国国籍。
毕竟,在电影的原创剧情里,德国财政部长马蒂亚斯珍视战士生命,忍辱负重极力促成协议签署,如果不是法国元帅福煦在谈判桌上的刁难,双方本来能早一点签署协议,包括主角在内的诸多士兵就不用白白送死。
而那位最后一分钟发起冲锋的德国将军,则更是导演虚构出来的人物。事实上,一战中因为拒绝传递停战命令而臭名昭著的反而是美国远征军的约翰·潘兴将军,由于他没有指示手下暂停进攻行动,11月11日停战当天有将近11,000名士兵在战场上或死或伤。
所以你看,这样一部与原著相去甚远的改编作品,有什么值得让纳粹们紧张的地方呢。只要你树立起一个具体的靶子,所谓的“反战”便很容易就陷入针对个体的讨论中,并隐含了野心家们所钟爱的暗示:如果换成不同的政客,不同的指挥官,结果似乎就有可能不同。
而这一点,就是原著与电影最大的不同。
读过原著的朋友应该对此有极深的印象,小说洋洋洒洒上百万字,却从未指明主角们参与的是哪场战役,也没提及过任何高层人士的姓名,更不曾探讨过任何战略战术,甚至连“英国兵”、“法国人”这样的字眼通篇也就出现过十来次而已。故事始终围绕主人公保罗和他所处连队的这些普通士兵展开,以一种极其纯粹的,最底层的视角展示着战场上的残酷。
整部小说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本身。
正是这种没有具体目标,近乎将战争作为抽象概念进行批判的手法,让《西线》从诞生其至今近百年的时间,仍然位居世界反战作品的“伟大”之列;正是因为雷马克几乎没有指名道姓,才使得“战争”本身的恐怖、肮脏体现得更加纯粹,批判的力度更加猛烈。任何人在这部作品面前都不再能利用国别、民族、信仰、政治倾向、意识形态等等常见的方式去美化战争。
而电影,却似乎在任何方面都削减着这种残酷性。
我举几个个人认为最明显的例子,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注:以下文字的引用部份均来自于原著,后续不再重复说明
……而我们却骨瘦如柴,饿得要命。我们吃得太差。食物里过剩的代用品吃得我们生病。德国的工厂主成了富翁——我们的肠子却忍受着痢疾的折磨。茅坑里始终蹲满了人——祖国的人真该来看看这一张张灰黄的、可怜的、顺从的脸,一副副佝偻的样子。绞痛正从他们体内榨出血,而他们,顶多用疼得抽搐扭歪的嘴苦笑着说:“根本没必要提上裤子——”
与坦克碾过战壕,履带下血肉迸裂的画面相比,“饥饿”恐怕是战场上更加阴沉的底色。
小说开篇第一节就围绕前线士兵与炊事员因为分饭问题产生争执的情节,赤裸裸的向观众展示了战场上一顿饱饭的价值。当时主角所在连队在一场战斗中损失惨重,150人只回来了80人,而炊事员却是按原人数准备的物资。发现这一点后战士们兴奋异常,没人再去为死去或躺在医院中的战友哀伤,反而都催促炊事员把配额发完——因为这意味着每人可以分到双份,包括食物和烟。
“他们要么躺在野战医院,要么合葬在了战场。今天,就不用你招呼了!”
……加登喜形于色:“老天,什么叫走运!这些全归咱们了!人人有份儿——等等——没错,每人正好双份儿!”
这种老兵身上务实到近乎荒诞的作风,本是要体现战场上的残酷,但是到了电影中却成了卡特谴责炊事员思想僵化不知体恤士兵疾苦的愤怒,两种意味迥然相异,我们不去比较谁更高明,但总之,你绝无法从后者中体会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士兵对饥饿的恐慌。
……吃饱的价值相当于一条坚固的掩蔽壕。我们之所以贪吃,是因为吃饱能救命。
或许是因为难以拍出抓人眼球的画面的缘故,电影对这种战场更深沉阴暗的底色无意细究。即便他们突入敌军战线后也会就地扫荡桌上的残羹剩饭,也会偷鹅之后躲在仓库里大快朵颐,但依然,你恐怕很难能从这些眼神清亮,发型考究,肤色红润,面颊饱满的士兵身上感受到原著中那种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饥饿感”。
也正因为此,电影中米勒和农家姑娘发生艳遇的那场戏就显得更加莫名其妙。三位姑娘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同意米勒跟她们走?是出于恐惧?还是一见钟情?其实都不是。书中对这场艳遇背后的原因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饥饿二字。
和大兵春宵一度之后可以换来几顿饱饭。所以三位姑娘几乎立刻就和他们达成了“协议”。朝不保夕之下,道德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战场上所发的一切都要让位于实际价值。
而这一点,就带出了另一件处电影让人啼笑皆非的改动——那件从法国姑娘处得来的围巾。
这条围巾的原型,其实是小说中一名叫做克默里西的伤兵的靴子。
最初,主角一行人商量着前去医院探望这位战友的时候,都以为他不过是大腿中了一枪,甚至说这“简直就是个不错的返乡证”。但等到他们来到病床前见到克默里西的实际状况后,却全都变的不知所措起来。当时这位士兵还还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被截去,但保罗等人却看到他脸上已经爬满了青色的血丝,肤色蜡黄,他们立刻明白,“克默里西走不出这件大病房了”。后来当保罗再次来到病房看望克默里西时,后者终于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开始拒绝进食,不说话,也不张口大叫,只是静静地流泪,等待自己生命的结束。这期间,医院的医护人员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是瞟他一眼,就又走开了——克默里西已经无药可治,而他们正在等着他的病床空出来。
几个小时过去,在突然地发出呻吟与呼噜声之后,克默里西终于断了气。保罗精疲力尽,认为这是他所经历的“最令人不安和痛苦的告别。”
正是这名士兵,在死后留给保罗一双质地上佳的靴子,并辗转在几位士兵之间传承——事实上,在众人看到克默里西已经时日无多的那一刻,米勒就已经开始惦记他床下放着的这双靴子了。搜刮战友身上的物资给自己使用,这并非因为士兵们冰冷没有人性,而是前文提到的,这不过是每日与死亡相伴的他们被战场教育出来的务实精神而已。
假如克默里西还用得着那双靴子,米勒一定宁愿赤脚跑过铁丝网,也不会花心思想着弄到它。但现在,就克默里西的情况而言,那双靴子已对他毫无用处,而米勒刚好需要它。
……对我们而言,唯有实际的,才是正确的、重要的,而好靴子太少了
而电影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战友的遗物”换成了“猎艳的战利品”,恰恰将一个在战场上毫无用处的物件拿来作为士兵们的精神寄托。
这种透着酸腐味的一厢情愿,也再次消减了战争的冷酷性。导演似乎认为,对姑娘身体的憧憬代表了年轻士兵对和平的渴望,也体现了他们体内原始的“生命力”。但问题在于,这条围巾来自于一位法国姑娘,却被一帮德国大兵视若珍宝手手相传。这种情节的诡异就像是日本鬼子睡了一个敌占区的农家闺女之后,还拿走了人家的红肚兜闻来闻去,然后号称这种行为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导演是真不嫌牙碜。
在原著中,作者在后续章节中几乎立刻就揭开了这种虚伪。保罗等人与法国姑娘们春宵一度之后(原著里赶去赴约的是包括主角在内的三人)食髓知味,还念念不忘地憧憬着某种浪漫关系。但姑娘不动声色的表现却让保罗大失所望。作者写道,“人们相信奇迹,但事后才知,奇迹不过是块面包。”,借主角之口,把这种幻想狠狠地嘲讽了一通。
所以,导演等于是把原著中作者特意否定、丢弃的东西全都捡了回来,当成宝一样大肆渲染。
为了什么呢?大概是觉得这样做能沾染些许香艳气息,在这些青春年少的大兵身上飘洒一些荷尔蒙作祟的段子能让影片更加“好看”吧。
战场会将人异化成野兽以求得生存。
……我们变得凶残,变成强盗、杀手,变成我们眼中的恶魔。这股气浪以恐惧、愤怒和贪生怕死让我们力量倍增,让我们去拯救自己,去拼杀。这时,哪怕敌军中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将手榴弹掷向他的胸膛!
在这种环境下,文明社会的那一套礼义廉耻没有生存空间,甚至连拉屎撒尿这种事情也统统回归自然。老兵们不屑于进那种“带顶又牢固”的公共厕所,转而选择拾取那种“四处散落的小箱子”来解决问题。
我们将三只箱子围成圈儿,惬意地坐了上去。不坐满两个钟头,我们绝不起来……光天化日拉屎撒尿已然是种享受。如今我已不明白当初我们为何会对此感到害臊。它不过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或许它本来就不值一提。
这种幕天席地蹲在箱子上围成圈在一起拉屎撒尿打扑克的场面导演大概难以忍受,于是仍然为演员进行了“升舱服务”,道具组选取了一块开阔隐秘的林地,搭建了一处带顶的简易厕所,让他们最终沐浴在和风煦日中完成了这个场景的拍摄。
导演心中如此难以割舍的精致感,也被带到了主人公在弹坑中的那场白刃战中。
原著对保罗在这个场景中先杀人再救人的行为转折铺垫了相当丰富的心理活动作支撑。其一,这是保罗第一次亲手杀人,近距离击杀敌人的心理冲击让他难以承受;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保罗此前刚刚结束了一次休假,与家乡亲人的短暂相聚,让他内心涌起了难以抚平的厌战情绪,这种情绪先是经过与战友重聚的发酵,又被对方垂死挣扎的呻吟声催化,最终成了一种灵魂拷问——此时此地,他已经被战场异化成了一个野兽。
……假如爬行时我没有遗失左轮手枪,我会给他一枪,但用刀,我无法做到。
为了减轻这种心理上的负罪感,保罗翻出了对方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照片、信件,以及身份证明,嘴里胡乱许诺着今后会寄钱给对方妻女,甚至以后还会继承对方的身份,回去也当一名“排字工”。
电影此处情节到这儿就结束了。而原著中,重要的转折才正要开始——几个小时过去,当肾上腺素水平恢复正常,紧张恐惧的情绪逐渐褪去时,保罗意识到,自己之前念叨的承诺其实完全是瞎掰。原先的愧疚感在他回到战壕,听到战友的安慰后,瞬间化为无形。
我不再去想那个死人了。他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无足轻重……当初在那个弹坑里,我不过是说了番疯话!“只是因为我不得不和他一起躺了那么久。”我说。战争毕竟是战争。
于是,那道在弹坑中倏然涌起的“人性之光”,就这样被冷酷的生存法则吞噬掉了。
战场上,人的异化才是常态。
而对导演来说, 他需要的大概只是展现“年轻士兵后悔杀人”如此的意向而已,于是将这段情节掐头去尾,扔进了电影里,让它最终变成一段突兀而又做作的陈词滥调。
最后再说说小说中的核心,也是最终被电影完全摒弃的那部分内容吧。
原著基于第一人称视角写成,包含了主角保罗大量的内心独白,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关于他们这批“钢铁青年”未来命运的诘问。
“战争结束后,我们该何去何从?”
……年岁大的人和他们的往昔关联密切。他们有家,有妻子和孩子,有职业和需求。这一切强大到无法被战争摧毁。而我们,只有父母,或许还有个姑娘。……除此之外,我们再没什么别的了。也许有些热情、爱好,还有学校。就算这些,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一听到“和平”这个词,我就想,以后去做些难以想象的事,或许我真的会这么做……可我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只想到职业、学业或工资这些事——让人厌恶。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前途一片黑暗……两年的枪林弹雨——这段记忆,随后怎么可能像脱袜子一样轻易抹去。
……艾伯特脱口而出:“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这些讨论和独白贯穿了小说的始终,不仅体现出这些年轻士兵迷惘和痛苦的精神世界,也透过战争对他们的价值观、信仰和道德规范的毁灭,引起人们对战争的强烈谴责和反思。
但是,电影对此却几乎没有任何体现。
导演宁愿对诸如新兵连团灭,坦克碾人等“大场面”拍上十几分钟,或是动辄来上一段构图考究,调色高级的空镜头,但在表达士兵们未来被剥夺的无力感上,却吝啬地只在众人削土豆时蜻蜓点水般提起过这个话题。 卡特问保罗战后要做什么,后者的回答只是短短一句“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仅此而已,场景就此结束。
西线无战事,有趣的是,电影直到剧终落幕,也没有表明为何这个故事被称为“西线无战事”。
事实上,原著的名字来自于主角保罗阵亡的那一天。“……那天,整个前线都寂静无声。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没有战事,为什么主角死了呢?
对于个体而言,不需要宏大的命题,结束士兵生命的,可能只需要一颗小小的流弹,而这样的事件,在战报上,根本不值一提。所有的喜悦,悲伤,伤痛,折磨,思考,梦想,只需要一颗弹片,就会让一切戛然而止。
战争是丑恶的,不应被以任何形式去歌颂和美化。
在我读的小说版本中,译者姜乙在“后记”中提到,“没有哪位作家曾像雷马克一样,如此公开而不留情面地将战争描写为对生命巨大的敌意,和残忍、痛苦的野蛮之海。尽管民族主义势力视战争为力量之源和即将到来的共同体之核。”原著出版于1929年1月,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在德国国内销售超过百万册。这种对战争本身的深刻批判,让任何试图以民族主义或是意识形态为旗号发动战争的统治者坐卧不宁。1930年《西线无战事》在好莱坞被搬上银幕,但戈培尔阻止了这部电影在柏林的首映。雷马克被迫流亡瑞士,而小说也同时被纳粹列为“有害的,不受欢迎的”作品在德国被禁。
1938年,雷马克被剥夺了德国国籍。
我想,如果当年上映的是如今这部电影,戈培尔大概不会如此大反应,毕竟按照这部电影的改编,纳粹更有理由向众人宣告,你看,若不是法国人如此傲慢无礼,我们的士兵又何必白白送死?君不见,在真实历史中,正是康边停战协定点燃了德国国内的舆论,让德国人民感到的自尊心受辱,因此也间接推动了希特勒被选上台,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之一。
1940年6月,法国遭到德国占领,巴黎沦陷,同月22日希特勒选择在康边停战协议签署的同一处位置与法国签署和平协议,对法国的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如此看来,电影莫不如换个名字,做个原创故事似乎更合适一些。不必伪装深刻,也不必消解痛苦,浅尝辄止,娱乐至上即可。
毕竟,拍一部让大家放心大胆地去感受画面中血肉横飞的爽片,也不是什么罪过。但是要小心的是,导演就尽量不要再安排“到农家偷鹅”这种桥段了。因为德国什么情况不太了解,但在我们这儿,如果侵略者进村抢了家里的鸡,大人反抗未果,最后小孩子拿起枪孤身一人追踪至树林然后一枪崩了你的话,妥妥属于少年英雄的经典桥段,是绝不会有人去同情那个鬼子,更不会起到任何反战效果的。
The End.
电影开头的十分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之一。
片头以一个士兵Heinrich的视角展示了战争的残酷。上一秒呼喊着你名字向你求救的战友,下一秒就满脸窟窿缺胳膊少腿的倒在血泊中,在战场上,生命变得如此渺小脆弱,生命的逝去变得如此轻描淡写。
当开头Heinrich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字幕里,观众自然而然的会发出疑问:Who is Heinrich?Is he the protagonist? 他会是主角吗?而后观众会立马得到的解答是:No. Heinrich is just another nobody. 很快,他就像其他死去的战友一样成为下一个枪下亡魂。他们死后的衣服被扒走,送到军队后勤部门,由一群缝纫工人修整洗净后给下一批战士穿上。通过几个连贯的剪辑镜头我们很快得知,每件衣服上都有士兵姓名的标签,Heinrich也不例外,这是他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在镜头之下。
拿到Heinrich军装的是年轻的士兵Paul,而Heinrich的姓名标签显然因为后勤部的失误没有及时去除。Paul满脸困惑的拿着分发给自己的衣服询问军官是不是发错人了,然而他得到的解答却是,这件衣服的尺寸和Heinrich不合,所以他没有穿,把标签丢掉就行了。军官一脸冷漠的将标签摘下扔进垃圾桶,这是他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镜头之中,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出现。
而此时满脸兴奋,对战争充满期待的Paul,又怎会知道他手上拿到的看似崭新的军装实际沾满了阵亡战士的鲜血?一个士兵的生命就像他衣服上的标签一样微不足道,弹指一挥间,就彻底消失了。
主人公Paul刚登场时,和他那些即将入伍的朋友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他对战争充满了使命感和荣耀感,迫不及待的要为这个国家奋勇杀敌。这时候的他,眼睛里全是光芒。
然而战争就是一把涂满了鲜血的杀猪刀,将这个鲜活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宰了个遍。在意识到战争完全不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在身边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在身旁,Paul变得胆战心惊,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胆怯。
直到停战前夕,自己一直以来都朝夕相处的战友Kat的意外死亡,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的Paul彻底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杀人机器,眼神里不再绽放任何光芒。
在剧情的最后,德军的General咽不下投降的这口气,在停战协议生效前的最后几十分钟,煽动士兵们做最后的抵抗,杀敌军个措手不及。许多已经看清现实并准备回家的士兵对这个命令感到非常不满,但又不敢违抗军令只得重返战场。而此时的Paul早已面如死灰毫无表情,他毫不犹豫的回头,就像一个杀红了眼的机器,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眼睁睁看着法军士兵挣扎着惨死而感到共情的他。
除了Paul的转变之外,士兵Tjaden的死亡也让我心灵很受冲击。
Tjaden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失去了右腿,这让他想当一个ranger的梦想彻底破灭。Paul和Kat为躺在地上的Tjaden带去了食物,而这时候的Tjaden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将手中的刀叉狠狠的刺向自己的喉咙,慌乱的Paul和Kat大声呼救,然而身边几十个士兵竟然全都不为所动。唯一一个对此做出反应的还是一开始就对Paul手中的食物虎视眈眈的士兵,在Paul着急的帮Tjaden按住伤口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的拿起了Paul丢在地上的食物吃了起来,面对眼前死去的战友,眼神里除了冷漠再无其他。
战争如此残酷,每个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又有谁还会再去在乎他人的死亡?这就是战争,它让每个人在战场上变成一个冷漠的杀人机器,在战场外变成一个漠视同伴性命的冷血动物。
其实个人不太喜欢西线无战事这个翻译。
电影第一次点题是在停战协议刚刚签署之后,西线逐渐变得一片寂静。Kat对Paul说,你听,前线如此安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Kat口中的quiet指的是不再能听到炮火的声音,双方停火了,战争结束了。但显然quiet这里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战场上的死寂。尸横遍野,活着的人都已经离开,已经战死的人再也无法离去。他们的尸体堆满了西线,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战争所带来的灭绝性的silence.
电影结束播放片尾字幕时,没有任何背景音乐。影院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打破这一寂静。
这是真正的静默的西线。
电影中多次以物品表达对牺牲士兵的纪念和传承。
第一次是片头Paul被拉去收集死亡士兵的挂链。这显然是为了方便统计每个阵亡士兵的信息。而Paul还在泥坑中发现了自己朋友的眼镜,这也是Paul第一次大受打击。
第二次是Paul眼睁睁看着敌军挣扎着痛苦而死之后,内心极度不安,掏出了敌人放在内衬口袋里的书信和照片。但后来Paul问Kat会不会法语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弄丢了。
第三次是Paul将战友Frantz从女路人处得来的衣物绑在脖子上。
第四次是片尾一个年轻士兵被要求去收集死亡士兵的胸牌时,摘下了死去的Paul脖子上挂的衣物,重新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每一处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离去,而另一个生命则背负了更多而负重前行。
首先是和另外两个版本的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对比。
原著小说出自德国作家Erich Maria Remarque之手,于1929年出版。本片的前两个版本,1930年和1979年的两版均为漂亮国出品,前者拿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1930年时德国因为纳粹主义的盛行,当时的德国人并没有什么机会体会1930年版电影的震撼,随后在1933年,原著小说和电影均被纳粹政府封禁。所以2022年的这一版,是原作的首部德语改编电影。
我个人还没有看过前两个版本,不好评价剧作上的好坏。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得益于如今发达的电影特效制作,本片的视觉效果相比起前两作来说必然是一个巨大优势。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主角Paul在第一次上西线作战时,遭遇敌军连环轰炸,众人躲在战壕里,一个士兵被吓破了胆想要出去,却被敌人的炮弹炸飞,那一刻就好像他的身体瞬间分解一般,甚至观众都来不及看清他四分五裂的样子,他就瞬间消失在我们的面前。这种现代大荧幕所带来的视觉震撼,显然更加淋漓尽致的表现出了战争的暴力野蛮和血腥。
此外,这部电影也很容易会被拿来和《1917》《拯救大兵瑞恩》《血战钢锯岭》等电影对比。
我个人感觉《西线》和上述列举的其他反战电影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西线》更注重将战争放在一个宏观层面上来描述,电影的角色,如Paul和Kat等,更多的是作为这一主题的丰富和补充。相对来说,在本片里,人物的存在感并不突出,也没有像《血战》《拯救》里那样的个人高光,几个主要角色和观众的connection也相对较弱,相反,这部电影更加凸显战争的难以预测性和个人的渺小与无助。
除此之外,我觉得这部片子的叙事性和另外几部电影相比也较弱。整部电影只有大概一半的内容是叙事性的,所以中间的部分看起来会略有点沉闷。全片更强调一种沉浸式的战争体验,让每一个观众都能切身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和Paul的痛苦。
从各种反战电影中都能得到类似的启发。
德军的general会真的以为停战协定生效前那十几分钟的反扑能带来胜利吗?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在他眼中战士就应该为国捐躯,这是战争的荣耀,生命在国家利益面前算得了什么?这样的思想荼毒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为战争送去一波又一波的燃料,前仆后继,尸横遍野。
每一个当代年轻人都应该警惕军国主义思想 民粹主义思想的复辟。战场从来都不是荣耀,只是自私的利益相争和无数无辜生命的逝去。
要多看一点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 少看一点某某片2。
政治权谋者为一己私欲发动战争,送愚昧天真的爱国者上前线当炮灰。
多伦多电影节首映看完 结束以后陷入巨大的虚无
给狗扔一块肉,肯定会被叼走给人一点权力的话,他会变得野蛮
#TIFF2022 配乐特别震撼 尤其影院效果 青春懵懂的少年刚刚毕业就被国家主义洗脑 送上了犹如绞肉机一般残酷的前线 无谓的牺牲持续到了战争的最后一刻 一战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然而战争狂人们还在不停地把无辜的青年送上前线 这样的电影依旧意义非凡👏
你们看,他们好像一枚没有生命的棋子。
凡是把战争当做英雄主义进行大肆宣扬的,凡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送上战场的,凡是鼓吹战争精神的人,都应该下地狱。
#TIFF220914 绝对夯实的技法,影片前段节奏太好了,搭配标志性音响真的紧张到心发慌。中后段有点拉,但一些煽情桥段处理的真的很好,不滥俗且印象深刻。整个观影过程都笼罩在巨大的虚无里,战场上你的喜好、抱负、愿望都不再重要,它与你是否勇敢,是否优柔寡断,是否在合适的时机举起了枪也都没有关系。它只存在于一张长桌的两端,中间是一盘过期腐朽的面包和悬而未停的几笔签字。
年轻人都来看看,那些老家伙们编出来的谎言,千万不要上当啊!!!
Movie of the Year. “坦克在一战中的索姆河战役中被首次使用”,这是多么平淡无奇的描述。但当电影中坦克压向了战壕,年轻的生命转眼消逝,我坐立难安,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可惜影厅的视音效果超凡绝伦,我不能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残酷,冰冷,绝望,战争从未改变它的面目,但我们的历史中总有前赴后继的人心甘情愿地为它摇旗呐喊,甘愿做它的信徒。只是不知道,他们最终会在酒桌上操纵他人的生命如棋子,还是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地死在回家的前夜?
比战场厮杀更为残酷的是战争的荒诞性,你不知道为谁而战就冲上了战场,想要去杀死素昧平生的敌人,然而战场上没有英勇杀敌的战友,只有吓得屁股尿流的士兵,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一刻,这就是廉价炮灰短暂的一生。
这一版把战争的虚无描绘到了极致,可以说只有两类场景:士兵们像机器中的齿轮一样呆滞地端着刺刀冲锋然后被割麦子一样撂倒,或者枪炮声暂停时士兵们恢复人类情感有说有笑去老乡家偷鹅。朋友情谊和军国主义狂热一笔带过,高层的奢靡和狂妄也只是作为反衬战争的蒙太奇登场,整个电影的唯一主线就是战争本身,反倒比我们的父辈多了几分“德国味儿”——更加克制、更不滥情,只要描写战争本身就可以唤起对战争的厌恶了。整个观影过程中没有泪点,也没有(过度)血肉横飞的大场面,只是一直吊着一口气咽不下去,这种拍法在我看来绝对是一流,看多了把爱情亲情友情、战前多美好战后多惨淡这类桥段像工业香精一样生产并添加的好莱坞战争片,还是来点纯粹的生理性厌恶吧。
在高层眼里,一线的士兵不过是一道命令。每次场景的转换都是巨大的反差。有人为了两个鸡蛋送命,有人在埋怨蛋糕不新鲜。有人大口吞着污水,有人厌烦大块肥肉丢给狗。你让我们下跪,还要我们高喊“伟大时代,甚为光荣”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看每一部战争片的时候都在研究怎么才能在战场上合理装死
分三天我看完了德国人新拍的《西线无战事》,很精彩的作品!一战是帝国主义列强之争,各方无所谓正义或侵略,本片反战的主题表现得非常突出,四年中“西部战线”的300万年轻的普通士兵的盲目牺牲,就是巨大的人类悲剧。对比了1930年美国人改编拍摄的电影和1979年英美拍的电视电影,这回是德国人自己拍的,是部好电影,有许多新的创造,摄影精彩!特别是在俄乌战争期间网上影院公映,全世界都会有热烈的反响。
你渴望战争的唯一原因,是你没经历过战争。
终于去电影院看了这部,可惜改得基本和雷马克的原著无关了,也抹消了属于西线无战事的那些微小又伟大的诘问。可谈的是深夜末场坐满了一半,有很多年逾七旬的老人结伴前来。邻座的老头聊天时说这也许不够好,但我们必须反复回忆欺骗青年的代价。
配乐很震撼。很多片段单独拿出来十分荒诞,但放在战时就很顺理成章。战争机器以血肉为燃料,扭曲了版图和人性。然而如此深刻的作品也没阻止二战的发生,此片也不会让鹅屋平息。无论怎样,愿世界和平。
如果我没看过书,我估计会给这部片子4星或者5星。作为一部独立的战争片肯定是很不错的,但是很多改编偏离了原著的精神太多。1.电影里大家传来传去的是丝巾,原著是鞋子。丝巾的来源首先就令人起疑惑,他们为什么把一个不相干人送的东西当成了一辈子珍重的东西。而且也曲解了和法国姑娘的关系,那是一种真诚又粗俗的交换。而且鞋子是有实际用途的,他们每次都会念叨穿着真舒服。不要搞人为美化2. 卡特怎么能是因为偷鸡死呢,开头偷鸡是因为饿得不行了,战争都结束了还偷什么?为了展示非战斗群体,非得这么安排吗。书里是战斗受伤牺牲的3.“西线无战事”导演为什么会理解成达成停战协议后的进攻。这种事历史上确实是有的(各个战争都有),但是这么小概率的事件只会消解战争的残酷。原文中根本没解释西线无战事,保罗还死了的原因。
当下太需要这样一部优秀的反战片了。引用《父辈的旗帜》开头老兵的一句话:“只有那些从没上过战场的蠢货才会热衷于打仗。”
主角因为战火或意外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亲爱的战友,而他本人靠着运气苟到停战前夕却最终没有踏上回家的归途。无人生还,众归于寂。从德国人的视角讲述战争,没有荣归故里大团圆,只有恐惧、愧疚、耻辱。导演在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后的访谈中说,“There is nothing heroic or glorifying about w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