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

剧情片中国大陆1981

主演:严顺开,王苏娅,李纬,孙道临

导演:岑范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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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4-13 01:37

详细剧情

身形猥琐、其貌不扬的阿Q是未庄一个靠打短工度日的小人物。他家徒四壁,穷得连姓都没有。虽然如此,阿Q却始终自我感觉良好,或瞧不起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或与地主赵太爷攀亲。当然换来的往往不是尊敬,而是鄙夷甚至一顿毒打。好在阿Q有着一套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所以肉体上吃亏的他最终能在精神上得到满足。

 长篇影评

 1 ) 从《阿Q正传》看阶级固化

老艺术家的演技真是炸裂,严顺开老师将阿Q演的令人动容,让人心疼。而阿Q短暂的人生也令人唏嘘不已。
改革前,阿Q在“未庄”是一个不受尊重的短工,甚至连姓氏都不详,他想方设法希望可以受到别人的关注,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实现阶级流动,于是他自称自己姓赵,和赵老太爷是本家,没想到却被打。辛亥革命发生后,阿Q本希望通过投入“革命党”来实现向上流动,结果却不清不楚地丢了性命。
社会资源的有限性以及社会分工的存在,使得人们在社会中拥有的资源并不对等,于是社会差异出现,而关键资源的多寡决定了人们之间的依赖关系,从而产生了权力,这也造成社会阶级分化。
社会资源的多样性决定了划分社会等级的标准的多重性,政治、经济、文化等都是影响社会身份和地位的重要因素,钱穆就认为我国社会经历了从“封建时代”到“资本时代”的转变,这主要是伴随着私有财产的出现和增多而发展的,而“资本时代”的重要特征就是社会阶级“全依贫富而分”。这些社会资源之间往往具有内在联系,比如经济地位较高的人往往拥有更多资源接受更好的教育,从而获得较高的文化地位,拥有较高政治地位的人往往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本,等等。阿Q正传中,作为地主的赵老太爷家境殷实,所以听见敲锣打鼓,在酒馆喝酒的庄稼人不假思索地就说出,“这肯定是赵老太爷家的儿子中了秀才”,而作为短工的阿Q想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称自己也姓赵,甚至被其侮辱“你也配姓赵?”作为庄稼人,阿Q可以说是非常“能做”,但是他还是很穷,只能住在土地庙中,因为穷所以他没有接受过教育,最后可以说死于没文化,稀里糊涂地画了个圆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虽然阿Q一直用“精神胜利法”使自己过得似乎心满意足,但是他也在不断追求希望可以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于是当革命潮流吹到了未庄,看到赵太爷被抢、举人老爷革命坐立不安,尽管他并不了解革命,但是直觉告诉他,革命对统治阶级不利那么对于他肯定是有利的,于是他大费周章想加入“革命党”,但最终失败。而赵老太爷因为有钱,他可以花钱使阿Q成为替罪羊,而他也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本使自己的儿子成为革命党,最终保全了自家。
阿Q和赵老太爷一家的命运说明社会资源之间相互联系程度过高会导致社会固化,拥有越多资源的人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而他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进行排他和内固机制促进社会封闭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上层阶级会利用各种策略减轻社会变革带来的冲击,比如赵老太爷通过关系网络让钱太爷的儿子介绍自己的儿子成为了革命党,希望可以在一定程度减轻了改革的不良后果。而此时,尽管下层阶级从某些方面来说有了更多机会实行社会流动,但是另一方面,他们遭受的风险往往比上层的人更大。当改革发生时,阿 Q甚至连想成为革命党都没有门路。赵老太爷的儿子被剪了辫子衣服上就挂上了“桃子”当了官,而酒馆里的普通人则因为被剪辫提心吊胆、被嘲笑。
阿Q正传中的阶级固化不仅体现在代内的社会流动,也体现在代际的社会流动。《阿Q正传》中最明显的父子关系就是赵老太爷和他的秀才儿子,赵老太爷因为家产丰厚而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而他给自己的儿子接受好的教育使其成为了秀才,这也是他儿子最后能成为“革命军”中的官员的重要原因,所以钱穆认为在资本时代,“虽无世袭之名,但有世袭之实”,父辈的社会地位对于子代惯习的形成和社会地位的继承具有重要影响。与此形成对比,作为劳苦大众的阿Q甚至“没有娶亲”,真的像小尼姑诅咒的那样“断子绝孙”。阿Q具有中国传统的传宗接代思想,所以当他摸过了小尼姑的脸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要有个孩子为自己养老送终,于是他对吴妈说,“我想和你睡觉”,这成为他的一个污点,也使得自己终于无法再在未庄生存下去,这也使得他最终断了娶妻生子的“梦”。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老太爷要“买小”,而因为他有钱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无可厚非。
《阿Q正传》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对国民性的批判,就像作者在最后说的,“阿Q并没有断子绝孙”,在他死后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新旧社会交替之时的社会阶级结构,阶级固化依然存在,不论是代内向上流动还是代际向上流动都十分困难。当社会发生巨变时,社会上层利用自己拥有的社会资源、通过排他和内固等策略实行社会封闭,尽量减轻可能的向下流动,而社会下层在面对社会变迁时的风险则远远超过上层阶级。



小问题:
(1)吴妈是真的“正经”还是假正经呢?
个人觉得影视作品中的吴妈是假正经
(2)阿Q通过精神胜利法似乎总是生活地心满意足,但是他是真的满足还是伪装呢?
个人觉得除了赌博被打那段还有最后死刑那段能够感受到他的忧伤,其他的地方真的很难判断他是否是真的开心。
(3)赌博被打那段感觉不太符合情理。
因为在农村的熟人社会,一般同村的人不会光明正大使手段,所以那些打人的人应该是外村的;而在传统农村社会中,一般农村人的集体意识一般比较强,当遇到自己同村人被外村的人打,尽管存在矛盾也应该同仇敌忾一致向外,但是当阿Q被打时,甚至连劝架的人都很少。难道是因为阿Q太不受欢迎?

 2 ) 辞世的鲁迅与严顺开,不死的阿Q精神

原文发表于公众号“影书杂谈”(也不用关注了,已永封哈)

周树人写文章,不用原名,不敢,他那笔头,毒过隔壁家的三嫂和对门家的六婶,将来被骂的人醒悟过来,只怕是要掘了他的坟。

明明小尼姑已经咒下了,你这个阿Q,断子绝孙。

但是鲁迅不让,偏偏要在阿Q死后,说据考证,他并没有断后,他现在子孙繁多,至今不绝,仍然还活跃在各界。

严顺开更是一绝,把个阿Q演得跟书里一模一样,活灵活现。

凭此片,严顺开成为唯一获得过演艺界最高奖卓别林金拐杖奖的中国演员。这根拐杖,分分钟秒杀那些什么花什么鸡什么马的自娱自乐。

他演的阿Q,已臻化境,那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种符号,你居于上位,你是赵太爷,你居于下位,你才是阿Q。

上位并不是稳固的,上位上面还有上位,下位也不定就是最悲惨,下位下面还有下位;所以有时你是赵太爷,有时你是阿Q,这样的身份,随着你面对的对象不同,也不停的变换。

身份的快速切换,赵太爷阿Q阿Q赵太爷赵太爷阿Q赵太爷,按理换来换去,变得太快会错位,容易整出精神病,但结果恁是没有,因为,阿Q有一个法宝总能够拯救自己。

大多数时候,阿Q是失意的,这时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打不赢,君子动口不动手;

挨了打,儿子才打老子的;

想女人不成,我还嫌她脚大呢,假正经。

阿Q还喜欢看热闹:

庙会聚赌,酒馆帮闲,哪里热闹哪里凑;

调戏吴妈捅了大漏子,听到有女人闹着上吊,偏偏忍不住还跑过去问问在干什么呢;

进到城里,看见杀头革命党人,嚓嚓,好看,好看啊。

这习好最终要了他的命,赵太爷家被劫,他去凑热闹,合着惹上了劫匪的嫌疑。

阿Q当然也有得意时:

小尼姑的脸,别人摸得,我也摸得;

有钱时,酒馆里的闲客,每人一斤酒,见者有份,我请;

幻想参加革命了,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阿Q最终没当成革命党,而是被当作劫匪杀头示众,他是既不知道所犯何事,也没有觉得司法不公:

他以为,游街坐监,本也是人命中注定的程序;

过堂受审,签字画押,他只是懊恼得狠竟把那圆圈画成了粒瓜子。

长轩亭口,阿Q终于知道了这是嚓嚓的地方,他想喊救命,但是他最终也没喊出来,直到死,他也没听到那好听的嚓嚓声音。

酒馆的人再谈起阿Q时,说究竟枪毙还是没杀头好看,阿Q竟然也没唱一句戏文,让人白跟了一路。

小D不同意,虽然和阿Q打过架,他觉得阿Q哥还是条汉子,毕竟他最终还是喊了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阿Q死了,但是他留下的这个法宝,让我们凡事都能找到让自己转败为胜的路数,在精神上来取得胜利,调整自己随时可以接受现状。用一种想象的满足来麻痹自己,我们称之为精神胜利法,并把他发扬光大,和忘却这一祖传宝贝一起作为中国人的一种高贵品质。

这种高贵品质,就以阿Q的名字命名,称为阿Q精神,文治武功,竟无往不胜,尤其运用在外交领域,更是得心应手。

至于阿Q本Q,他是死了,然而他那人生,仍然在他生长的那片土地无尽地复制繁衍。

他只是在不停的变换名字和身份。

有时他是下岗工人,有时他是农民工,有时他是外企白领,有时他是学生,有时他是被踢出体制的赵家奴。

现今的长轩亭口也早已更名,大大的牌坊上书CCAV几个血红大字,小酒馆的帮闲换成了对着电视机的观众,游街示众也与时俱进地升级成了上一档节目,讲讲你的嫖娼3P, 有偿新闻,腐化堕落,挟冤报复…

唯一不变的,是县太爷还在,主事的八字胡与他一合计,要维持长治久安,就得拿住一个阿Q游街示众杀鸡儆猴,太爷红笔一勾,管你圈画得圆是不圆,叫你二十年后再变一条好汉。

 3 ) 鲁迅短篇小说分享

一:狂人日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作者首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小说。作者除在本书(《呐喊》)《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以参看。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候补:清代官制,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取得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本草什么”:指《本草纲目》,明代医学家李时珍(1518—1593)的药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以人肉医治痨的记载,并表示了异议。这里说李时珍的书“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当是“狂人”的“记中语误”。

“易子而食”: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宋国都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食肉寝皮”: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按:“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他们曾被州绰俘虏过。)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海乙那”:英语hyena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对么?”“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不对?他们何以竟吃?!”“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便对么?”“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大哥,我有话告诉你。”“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易牙:春秋时齐国人,善于调味。据《管子·小称》:“夫易牙以调和事公(按: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各为我国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这里说的“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也是“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徐锡林:隐指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0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割股疗亲”,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以医治父母的重病。这是封建社会的一种愚孝行为。《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

十二 不能想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二:药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字。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洋钱: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号衣: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样。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鲜红的馒头: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轩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化过纸: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三:风波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伊的儿媳: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儿媳”应是“孙媳”。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附加评语,卷首有假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叹外书”字样,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金圣叹所作。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菜干,——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张大帅:指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十八个铜钉:据上文应是“十六个”。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霁野的信中曾说:“六斤家只有这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

一九二○年十月。

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四:一件小事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子曰诗云”:“子曰”即“夫子说”;“诗云”即“《诗经》上说”。泛指儒家古籍。这里指旧时学塾的初级读物。

一九二○年七月。

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五:明天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中焦塞着:中医用语。指消化不良一类的病症。中医学以胃的上口至咽喉,包括心、肺、食管等为上焦;脾、胃为中焦;肾、大小肠和膀胱为下焦。

火克金:中医用语。中医学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来解释病理,认为心、肺、肝、脾、肾五脏与火、金、木、土、水五行相应。火克金,是说“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统的疾病。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一看,怎样……”

“唔……”

“怎样……?”

法眼:佛家语。原指菩萨洞察一切的智慧,这里是称许对方有鉴定能力的客气话。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大悲咒》:即佛教《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文。迷信认为给死者念诵或烧化这种咒文,可以使他在“阴间”消除灾难,往生“乐土”。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据《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六:高老夫子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六期。

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袁了凡纲鉴》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

袁了凡纲鉴》即《了凡纲鉴》,明代袁黄采录朱熹《通鉴纲目》编纂而成,共四十卷,清末坊间有刻本流行。袁黄,字坤仪,号了凡,江苏吴江人,明万历进士,还著有《历法新书》、《群书备考》等。

“人生识字忧患始”语见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时候,最喜欢爬上桑树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医治,至今左边的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得一个缺点,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书虽然和《了凡纲鉴》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拉在一处。但待到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是:“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了一个翻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

 4 ) 精神胜利法

如果你们认为鲁迅的《阿Q正传》只是为了喷击像阿Q那样的“精神胜利法”的人,我只能很遗憾的告诉你们,你们或许只看懂了最表面的第一层意思。

首先《阿Q正传》里先说明了一个很特殊的时代背景。第一个背景是乡下。表明了那是一个较为落后,信息也不甚发达的地方。然后故事里以阿Q的种种无知与自我满足来衬托出这样的一种落后。而那些每每看到阿Q出洋相后又嘲笑他的人实际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因此藉由阿Q从城里回来后所有人对其态度的转变来衬托出那些人的真实一面。是的嘲笑阿Q的人都是认为比阿Q要“高一等”的上层人,而在他们眼里的阿Q就是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下贱”的下等人。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嘲笑他。而阿Q所创造出来的自我安慰“精神胜利法”又完完全全得突出了一个生存在社会底层的无奈困局。这种社会阶级的产生不仅源自于个人资产的多少,而更多的是源自于一种群体性效益。即当赵老爷说出那句“你也配姓赵”之后,就已经表现出了一个底层的人可能连姓氏都不配拥有。而那些嘲笑阿Q的人,也不过是赵老爷一样的帮凶罢了。那么请问到底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阿Q可悲还是那些人更为可悲呢?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表现在外部层面上的,因此每一个读者都能看得见。而那些嘲笑阿Q的人,他们的“精神胜利法”则是含蓄在内部层面的。他能通过嘲笑和羞辱阿Q这样比自己“低贱”的人来得到自己的快乐和满足,这些是否有读者能看清呢?

第二个背景是辛亥革命的革命党。身处在落后的地区永远无法正确理解革命的正真含义。因为他们始终是落后的,毫无意识的。他们不知道革命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因此有人认为革命会带来财富,比如赵老爷。有人认为是身份和权力,比如假洋鬼子。而财富和权力最终体现出的则是他们的贪婪与虚伪。更多的人则认为革命代表着流血,杀戮,残暴。因此更多的人是害怕,选择性避让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而最为讽刺的是这个事件里阿Q却成为革命牺牲的“勇者”。因为无知,他第一个冒出来充当“革命党人”,因为无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成为“革命”替死鬼。在他的心里,对于“革命”没有丝毫的概念,他不知道革命意味着什么。这也就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一直被别人蒙在鼓里。最后喊出的那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的一句毫无灵魂的空话。

 5 ) 幻梦

小时候看过的阿Q正传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口耳相传的阿Q精神,自带一种嘲讽感。时隔多年再看阿Q,其实比起嘲讽更多的是悲哀与自省。因为如今带着一定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作为旁观者看着阿Q的我是完全理性的,是满腔热血与激情的,可我始终无法知道如果自己在那个环境下,在那个地位中,我会是什么感觉,是愤怒,是抗争还是麻木,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一个在食物链中间的人。

阿Q名叫阿桂,因为不知道是桂还是贵,就用罗马音quei 替代,于是变成了阿Q。而正传来自言归正传。当阿桂变成阿Q,他的个人特征就被缩小了,被放大的是一种群像特征。没有人记得阿桂姓什么,在赵太爷的儿子考上秀才的时候,他曾说他姓赵,算起来还比赵少爷大三辈。可是,赵太爷说:你也配姓赵。打了他两巴掌就把他轰出去了,从此他再也没说过他姓什么。你看,封建时代的女人没有名,只有XX氏,演变到后来,一个人连姓都不配拥有了,那些有地位的人就把他们看作一粒尘埃,就希望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可是阿桂呢,他也没有反抗,他说,不把赵老太爷父子放在眼里,就几乎是个完人。这种精神胜利法固然是他活下来的一种方式,可这种方式剥夺了他内心的愤怒,因此他也就不会反抗了,他连一个也许是事实的姓都没有勇气与能力守护。

后来,王胡和阿桂因为阿桂的秃头起了争执,王胡打了阿桂,并说他是天下第一贱货。阿桂直接理解成天下第一,于是他又乐呵呵的了。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不是真的乐呵呵。阿桂既然不敢反抗,但他又做不到真正的隐忍,所以贱吗,我觉得是的。想想我们是不是也会这样,当着面什么都不敢说,只感在背后嚼人口舌,只敢在心里腹诽,如果阿桂真的能通过精神胜利法让自己快乐,那我觉得我还不如他呢。只可惜,我觉得他并不是快乐,只是让自己不痛,痛明明是种保护人的感觉,他丧失了它,又怎么能去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又怎么可能去问怎么办呢。

再后来阿桂去赌博,明明赢了却被人打了以后,他打了自己两下,因为这样就认为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人。看到这里,我除了叹气,真的无话可说。我觉得因为秃头和人争执被打自我安慰也许还有理由,因为确实阿桂在这件事上也与别人打架了,他并不是完全无过错的。可是在姓氏和这件事上,他却明明是没有什么过错,明明是该争取自己的权益的。有人说是因为他爱炫耀,不懂得见好就收,可我更愿意觉得是别人见不得他好,这一方面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也会让自己没有人可以欺负。这就是食物链的悲哀,底层人民明明应该联合起来对抗,却一个个只抓着自己的利益,让有地位的人笑看他们无意义的争斗。哦,这扩大到整个人类好像也适用。

阿桂其实也不是全盘接受的,也不是真的快乐和释然的。他从赵老太爷,王胡,钱少爷那里受到的气,都拿去欺负小尼姑了。女人无论何时都很难。阿桂一定以为周围人的笑是对他的认可,却不知道别人只是看西洋镜罢了。

这个时期的他因为卖力气还有短工做。可是呢,他太直白,太顺应自己的原始欲望,也太一厢情愿沉溺自己的幻梦中了。捏过小尼姑的脸后他觉得自己该有个女人,于是把吴妈的正常行为都看成了献殷勤。他以为吴妈说他是天下第一傻瓜是在和他调情,却不知道人家说的是真话。于是,他说我要和你困觉。吴妈于是吓得要闹上吊,而未庄的女人们从此也躲着他走。那个时候的贞洁观念害得也不只是女人,同样也束缚着男人,束缚着两性间的正常交往,那两性怎么可能互相理解呢。

于是,阿桂只好去城里。在城里,他靠着偷发达了。回来以后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他短暂地中兴了。只可惜,人们知道了他偷的事情后,他又没落了。直到他听到革命党人来庄里了。他以为革命了自己就能翻身压过庄里的太爷他们,就能有女人了。于是,什么也不懂地喊着我革命了,假话喊多了就有变真的幻觉。梦里,他真的翻身了。可是阿,即使在梦里,他想到的惩罚也是脱下裤子打屁股,你看他理解的革命有多浅薄。他没有办法杀人,我觉得还是一种麻木的状态,依然不敢反抗也不懂反抗。

最后,祸从口出。白举人托付给赵老太爷的财物丢了,赵老太爷为了消灾让阿桂做了替罪羊。阿桂不识字,被官员的笑蒙骗,以为说的是自己之前在城里帮别人放风偷了衣服的事情,画押的时候他还嫌弃自己画的不够圆。他以为人生大概都是要画几个圆的。直到他被判处死刑,游街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人生大概都是要游行的,不知道他看到那个古轩亭口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当初他看别人被杀头的时候有多麻木,如今别人看他就有多麻木。阿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留下一群依然稀里糊涂的人在讨论他是不是好汉,在遗憾他没有唱戏,白去看游行了。

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阿桂并没有断子绝孙,他的后代繁衍不息。

阿桂其实无数次说到假这个字,这一点他倒是看的明白。假洋鬼子,假正经。说的确实是那个庄子里的所有人,虚伪的钱少爷和赵少爷,随波逐流,借着革命为自己谋私利。懦弱无能的赵老太爷,国难当前,只想着娶小老婆,听到阿桂发财就讨好,听到他革命就害怕,没有去求证的意思,也做不到从一而终。白举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什么大义灭亲,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而为官者贪赃枉法,只想着谋利和结案,却不知道去追求事实。

只有那个土谷祠的老人是温暖的,他留下了地保老爷企图骗走的阿桂的冬衣,在送被抓走和他说:县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你就放心的去吧。可是老人家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世风日下,这世上没几个真正的人了啊。

阿桂那一句:大叔,我会回来的。大概是最难过的,希望阿桂再也不要回来了,希望回来的是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主见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不要做那遗憾游行者没有唱戏的观众,如果做不到发声,那至少做土谷祠里的老人吧。

 6 ) 阿Q繁多的后代

文字带来的痛苦像针扎一样深入骨髓,电影给人的感受就像一记重拳打在心窝...小时候读完小说是一种朦胧的难过,今天看完电影说了好多可仿佛始终找不到意义的出口。

我还是不觉得鲁迅在讽刺阿Q和他的精神胜利法,我希望他和我一样在为阿Q叹惋和难过。我哀阿Q不幸,可我不怒他不争,因为我根本无法对他发怒,无法对一个撞碎在高墙上的鸡蛋发怒。这样的一批人到死始终是混沌的,他们跌倒了原地躺下不是有意识有能力却不争,是无意识无能力的不争,无意识来自教育资源的短缺,无能力来自社会资源的短缺。“精神胜利法”是导致个人走向灭亡的缘由,却也是存活在这个畸形社会里的必要手段。所有受压迫者这样的惰性导致了整个群体的悲哀,也又让压迫者更加变本加厉。

这样的作品很难被超越,在于它带来是除了深度的思考,还有五味杂陈的感情。作为读者/观众,将自己代入角色,我感到庆幸、无奈又有些恐惧,我庆幸我现在至少过得还不错,我享受着资源和爱;我无奈阿Q的存在和选择有绝对的合理性和很强的必然性,而并非特定而巧合,继承了阿Q精神的我们也在走着相似的路;我恐惧,可不是恐惧自己会面临困境,而是恐惧无知,恐惧我的庆幸只是“精神胜利”,恐惧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挨锤的牛。

跳脱出电影本身,又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们现在的电影和作品,别说底层人物,以普通平民百姓为主角的已经基本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有话语权的人对这些角色的放弃,还是受众对这些话题的淡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缺乏了关怀,还是缺乏了注视。或许单纯就像我刚看完电影那样所说的,我觉得以后还是别再看这样的电影了,真的煎熬,平时已经够低沉,已经很难再接受这样盐一般的痛苦。

 短评

高中语文课

7分钟前
  • 科林
  • 还行

内容形式和表演风格太话剧,台词感觉很鲁迅文学。如果说吴妈因为阿桂一句“我想跟你睡觉”就弄出这样的风雨,放在当时的背景还算可以理解;那阿桂做贼偷东西的事情可以在似醉又清醒的状态下跟地保“实话实说”而一分钟后便后悔不已,这样不合理的情节设计于我就说不过去了。阿桂-阿Q;妈妈的,王八蛋。

8分钟前
  • Panda的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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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出品的1981年正是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11分钟前
  • 赱馬觀♣
  • 推荐

小说是真好 电影是真囧 完全是一群基本功扎实的演员支撑的。ps:结尾 据史学家考证,阿桂(阿Q)还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孙繁多,至今不绝...

14分钟前
  • 纪月航
  • 还行

作为一个生活的弱者 阿Q无力抗拒黑暗和恶势力的迫害 丧失了普通人的思维规律 近乎精神失常 赵家遭抢 被人陷害 一步步走向刑场 他丝毫没有意识反抗 为自己辩白 最后要画押了 阿Q还担心自己画不圆 被人笑话而烦恼 这是多么的愚昧和悲哀 阿Q是鲁迅对病态国民深痛感受的结晶 是无数麻木愚昧的中国人的代理

19分钟前
  • 李小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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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此片仿佛见芸芸众生近在眼前,鲁迅笔下的国人至今遍地,从不过时。大师啊大师,这样的人性洞察真是深刻!文本改编很贴合原著,个人感觉略显得浅白的地方在于,表述为镜头语言的旁白消解了原著文字的讽刺意味,而且颇以评价的口气。原著的“我”贵乎以一个局外人的口吻阐述。各个演员的演技非常传神和到位,尤其是严顺开老先生,这演技也入教科书了,真是牛X。8.4

23分钟前
  • 巴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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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带来的优秀基因,即便影像化改造,依旧让人拍案叫绝

24分钟前
  • 尘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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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可供深层阐释的东西太多了,国民性不过是中学语文教学层次的理解。这版电影最大的败笔就是片末那句旁白,故作深沉之状,自以为清醒,实则画蛇添足,把鲁迅的层次瞬间拉低到了胡适的段位。

25分钟前
  • 申酌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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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修课看的高清版 很清楚 看电影特有的质感 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至于它所表达的 课本上应该都学了吧 喜欢电影中和阿Q在一起的那个老头 淳朴老实

27分钟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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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顺开真是为阿Q而生的,他完全让这个符号化的人物鲜活了起来……

30分钟前
  • 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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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不知道啊,文革结束后就5-6年时间,多年压抑的创作才华就这样的迸发出来。看过一些中国电影百强片单,这些名著改编作品罕被提及。偶然间在哔哩哔哩上发现了这些宝贝。水准真高,色彩,空间、建筑,我们的美学实在比日本要丰富、大气、随意很多。这样的作品才能让人有民族自信啊!打算一点点看。

35分钟前
  • Sabr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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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从书里活过来了,变成了阿贵,没书里那么令人厌恶,还带着点亲切感,不像是隔了一百年的人物。至于连阿Q都觉得自己是赵家人,可以理解为什么世上那么多精神“赵家人”。

37分钟前
  • Sputn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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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个机位,小小的制作成本,全靠编剧和导演,还有主演们揣摩人物的深度!佳作!

40分钟前
  • 老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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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还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孙繁多,至今不绝……

45分钟前
  • 私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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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获得国际喜剧类奖项“金拐杖奖”的演员,严顺开

46分钟前
  • 千寻亿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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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学家考证,阿桂(阿Q)还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孙繁多,至今不绝...电影还是由鲁迅的作品和演员表演撑起来的,其他都挺逊色的...

51分钟前
  • 大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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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哀。伟大的演员在作品中永垂不朽。

56分钟前
  • Vulpecul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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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了吗?没有

60分钟前
  • 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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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总是有太多不顺的事,特别是那个人吃人的社会,精神胜利法必不可少。阿Q的梦中翻身做主人就是变成剥削阶级。最后他死了,虽没有女人却有后代,子孙繁多至今不绝。鲁迅对阿Q是讽刺更是同情,是从阿Q的遭遇控诉剥削的社会。

1小时前
  • 瑶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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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导本着“宁可拙笨不使滑稽”的严肃的创作思想,避免把阿Q塑造成一个仅供人一笑的滑稽形象,对于原着中的那些”滑稽和笑料”既不照搬无误,更不任意夸大,也不从生理上和外形上丑化阿Q,而是抓住阿Q国民劣根性的实质——精神胜利法,从阿Q的思想上和行动上表现他的可笑而又可悲、可气而又可怜的精神特质,更多地赋予这一人物以同情,主要笔力放在“哀其不幸”这一点,以“怒其不争”为辅,以求最大化地保持住原著的基调。影片在改编上另一个成功之处就是十分巧妙地用鲁迅的画外音贯穿全片,既是写人状物的点睛之笔,又把原著中蕴涵的深邃思想表达了出来。——《中国电影史纲》

1小时前
  • 康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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